朱甫卿高中毕业这年适逢恢复高考。中断高考已经十余年，印象中毕业后必须到农村或工厂工作两年后才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她与同学都准备过了秋天结伴去某个山村见识一下隐藏在群山连绵中的梯田和土砖房，沿着青石板小路去山脚下的溪涧挑水，偶尔可以看见野兔、山鸡的踪迹。听之云说过白鱼岭的山神和惠公庙，甫卿便约定几个同学毕业后到那世外桃源过两年神仙日子。

　　得知应届生可以参加当年高考的消息实在很突然，而且父亲回家后让她赶紧找几本课本时告诉她，必须应考才有希望到上海、北京那样的大城市生活，“是呀，你为什么要去农村，还偏偏要到白鱼岭那种野狼野猪横行的蛮荒之地……”

　　宋师母贴着朱文庭的耳朵嘀咕几句，朱文庭回道，我跟他说了，让他过来和甫卿一起复习。（他）离开学校这么久，很多知识都还给老师也说不定。

　　宋师母笑盈盈地说：“半个月的假期？明天你去问他，不，还是我亲自去，就说甫卿也想参加高考，两个人在一起互相交流岂不更好。”

　　甫卿自上学起至高中毕业的整个在学时段几乎跨越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横扫知识和文化的革命运动。校园犹如菜市场，教室里有同学带来的扁担箩筐，说是放学回家时捡些猪牛粪，男同学得意地从教室窗口如虎豹一般跳跃着出入。甫卿自知学识面不广，知识根基不深，自然不愿接受这种突如其来又根本不能面对的挑战。

　　宋师母说，“你就陪着之云在家呆半个月，两人专心地看书复习，考试结束后妈答应让之云陪你去白鱼岭玩几天。”

　　甫卿最高兴的是教之云学英语。只学了两年俄语的之云真担心英语考试会使自己难堪，答应到朱师傅家补习也纯粹是认准让甫卿辅导英语而已。

　　晚饭后，朱甫轩说有一部外国电影相当好看，已经买了三张票，之云随口问什么影片，“就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意大利的。”之云抬头想着，“不对，萨拉热窝事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应该是现在的南斯拉夫。”甫轩憨笑着问甫卿去不去，没等甫卿应答即哼着另一部影片的主题曲“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而去。

　　刘一道下班遇见之云，腆着肚子说：“你再下点工夫考个举人没问题，最好考到进士那就真是范进了。不过我劝你一句，凡事要走冷门。你在工厂这么多年，没多少人有你的底子厚实，还是考机械专业，保管一举中第。”

　　刘一道迷恋纯手工打造的汽车外壳，他约之云大学毕业后双方合力制作一辆小巧而精致的老爷车模型，不为别的，就是想尝试一下自我陶醉的匠人之作。

　　兄妹俩看电影去，之云夹着英语课本在工厂大门外遇到涂碧英和甘阿姨顶着寒风相拥着疾步行走。碧英已经听说之云获准半个月的假期复习迎考，她让母亲先回家，自己想跟之云聊一聊。

　　之云将甫轩兄妹看电影的事说了，碧英恍然大悟地戏谑道：“原来这几天阿拉（上海话，我）热窝在他们家，我妈倒怀疑你去乡下那个济珍家复习了呢。”

　　“这跟毕业没关系呀。乡下多安静，没有人打搅却有人照顾你，听说她哥哥还会弄些野味给你吃。不过我说实话，宋师傅这人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精，她好像是看上你了。”

　　“我不想猜，但是你要有两手准备，考上了就是天之骄子，与济珍门当户对；万一失利的话——我不是咒你，你还是跟我一样在车间里劳动，济珍会跟你过日子吗？至于那个甫卿，我想她是一个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女孩，还没玩够，哪是想和男人过日子的女人。而我们共事这么多年，彼此都十分了解。”

　　“你现在是金主任的红人，红得发紫，又是半个月假期，又是单人宿舍。居然看不上以工代干，瞧不起政法干部学校，有人说你心很大，非剑桥、牛津不去。”

　　之云这才想起问碧英要不要喝水，这几天早出晚归，没时间到锅炉房打开水，“你看热水瓶都空荡荡的。你怎么会料定我考不上啊？”

　　“唉，变吧！我现在真的庆幸会认识你。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怎么会喜欢上你。”碧英妩媚的眼神软软地匍匐在之云不加防范的意识中，“爱上你不是我的错，错的是没能让你爱上我。之云，今生无缘来生再聚，只求你送我一件礼物……”

　　“怎么说呢，人已经要不到了，你还有一个心爱的煤油炉，我知道是送给谁的，现在我夺人所爱可以吗？”也许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更让人刻骨铭心。其实没有人能说放下就放下，这都需要时间的沉淀。涂碧英没有刻意地为难自己，她实在控制不住地唏嘘一阵方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翻跃而起，擦干泪水后呢喃道：“睹物思人，依旧物是人非。算啦……”